银炭烧得烘烘的，一点子烟雾也无，火舌子亦钻不出，红光隐隐从自镂空铜盖里透出来，蒸发出铜盖涂层里香料的气息。唯独在宫中，冬日同劫难才没有什么关联，总有价值连城的取暖方子，营造出升温如春的的错觉。
紫宸殿自然是最暖的一处，同它的煊赫与尊崇一样，绝不肯比其余地界低上半分。越将离坐在门边，一手拎着烫得恰好的酒壶，一手揣着一个巴掌大的手炉，发得浑身起了细汗，她便索性将鞋袜褪了，伸出串着银铃的脚腕子，勾挑厚重的门帘。
足尖动一下，冷气便钻一下，自脚心儿往上，令她整个人都舒坦起来，不多时嫌冷了，又打着哆嗦将门帘子抵回去，昏沉沉地趴至一旁。
被酒酿过的小狐狸东倒西歪的，成了软绵绵的雏兽，骨头还未长出来似的，一软一瘫地挂在鸡翅木扶手上，她不知听李长延说了什么，伸着脖颈笑出声，微黄的长发裹着薄薄的汗，令她的笑容亦模糊了起来。
李长延支着额头，晃悠着下巴瞧她，今儿是她的生辰，缠着他要饮梅花酿，她的酒量同幼时相比没什么长进，两盅下肚便丢了魂，明眸皓齿地朝他笑。
他望着越将离赤/裸的双足，想起幼时她攀爬树木的模样，彼时亦是冰天雪地，比这两日更冷一些。他勉力想了想，问她：“你那时救下的鸟儿，后来如何了？”
许多事情，总是没头没尾地杵在记忆里，等着多年后有一个一时兴起的人，追本溯源地讨一个说法。
“鸟儿？”越将离捧着娇艳欲滴的两颊，怒了努嘴唇，忘得十分干净，“什么鸟儿？”
李长延笑了笑，瓮声瓮气道：“没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每一样事情都有起头有结尾，有的不知所起，有的不知所终，若能有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那也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一口酒梗在喉间，热辣辣的却十分不想咽下去，分明是梅花酿，却莫名其妙地钻出了栀子的香气，令他口齿盈香，令他双目氤氲。他在蛊惑一般的氤氲里望着越将离火红的身段，好似有个蠢丫头也是在这样的季节，穿着胖乎乎的红袄子，大方又娇怯地请他喝难以下咽的花酿酒。
他将那口酒咽下去，抬手捂住辛辣的鼻骨，眉宇被冲得缩起来，眼角红通通的，笑道：“今儿你生辰，却只饮了三两盏便嚷头疼，寿星如此推脱，该罚。”
越将离见他这幅样子，起身歪到他面前坐下，也不说话，只支着下巴拿眼瞧他，好一会子才将他袖子扯住，绕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叠花样：“哪里是阿离的生辰呢？”
她极快地笑了笑，好似有些自嘲面前的人对她的疏忽。再抬头时却仍旧明亮又漂亮，扯着他的袖口支着头：“不过瞧着皇上近来不痛快，寻个由头同皇上喝两杯罢了。”
她的话语说得柔软又诚挚，连带眼波也脉脉含温，李长延探出手，碰了碰她的眉头，又滑至她上挑的眼尾处，他烟雾缭绕一样虚着眼睛，望着曾经肖想过千万次的绝色姿容，如今乖巧地予取予求地靠在手边，他的指头却僵硬得好似沿循轨迹的木械。
那循着的轨迹叫做执念，叫做幻想，叫做晚晚入梦的可望不可即，她的嘴唇柔软，身体清香，曲线玲珑，酒态入骨，可他却像品尝一块垂涎已久却早已腐坏的珍馐，疲倦又麻木。
越将离细细地喘着，用了十二万分的动情，可伏于她身上的人却骤然停了下来，通红的眼眶里是闷棍打头一样的难以置信，他将自己与她隔开，小腿还交缠在一处，扶住她肩膀的手掌却似铁棍一样焊进去。
李长延两旁的碎发垂在她颈间，将她的眉目自上而下扫了一遍，以召唤阴霾一样的呢喃声问她：“是谁？”
越将离的热情是如此畅通无阻，毫无少女矜持的阻碍，她和周越桃身体的不同之处清楚地提醒了他，将他的视线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亦将他眼里的火舌燃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越将离不自觉地将身子轻轻一缩，想要出声唤他，却将目光欲言又止地闪了回去，她的右手仍旧攥着李长延的袖口，却有了一丝攥住浮木般的祈求。
她将另一只手依托一样支在李长延胸口，安抚他震荡不安的情绪，眼眶同鼻头却隐忍地红了，她回避地侧过头，眼角的莹润将笑意的苦涩带得恰到好处：“皇上又何必再问呢？”
李长延望见越将离难堪地咬住银牙，将眼帘拢得无助而绝望。
——皇上又何必再问呢？阖宫上下，能够动和亲之皇妃的，又有几人呢？
李长延太阳穴一凉，坐起身来，望着她手里的袖口，嗫嚅了几回，却是颤抖唇线开不了口。
“是皇叔，是吗？”
李长延又一次一败涂地，李栖梧带给他的阴影无所遁形，将他蓬勃成人的欲望打回原形，又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孩童。
他坐于床边，伸手仔细地抚摸着越将离的右脸，稍稍提高了声调，宣廊下候着的太监进殿：“奉笔，拟诏。”
李长延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拇指略微下陷，按住越将离的颤栗的下唇，他感到有一滴温热自越将离的眼角落入他掌间，而后流萤一样消失不见，李长延以似笑非笑的神情回应她。他极其迅速地察觉到了越将离的伎俩，可令他避无可避的是，越将离成功地挑动了他羞耻的嫉妒心，也令他终于明白，他对李栖梧的恨意高涨到如干柴遇火，以至疯魔入骨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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