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天边漫上了熹微的晨光，迟到已久的困顿却仍未到来。隔壁一片清净，白月临熬不住睡了过去，叶凌波却抻着肿肿的眼皮，靠在牢门旁发呆。
方才狱卒来添了一回茶水，仍旧是客客气气的，可叶凌波瞧着他的脸色，心知自个儿是出不去了。无人比掌刑司更能追随上头的风声，她望着眼前淡得毫无汤色的茶水，好似在望着自己稀释的生命力。不知孟婆汤会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比这杯凉茶要好喝一些。
若有来生。她想，若有来生，再投身将门，她便请命出征去罢，被敌人斩于马下，恐怕也比今时勾心斗角来得光彩。
今儿是什么日子呢？她尽力想了想，卯月生，惊蛰。
外间传来低低的话语声，好似有人同狱卒说了几句话，而后轻手轻脚地行过来，衣裳的摩擦声似啃咬粮仓的小鼠。
叶凌波望着蹲到自个儿面前的小姑娘：“越桃？”
一月未见，周越桃瘦得令人心惊，软糯糯的小圆脸尖锐地突了颌骨，手腕的静脉埋伏在表皮之下，如树干参差不齐的凸痕。她裹紧了小披风，捂住胸口，左手抓着素日抑制哮喘的香囊，急匆匆吸了一口，嗓子仍旧有猛喘后的嘶声：“小叶子。”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呼气，想来是怕吵醒一旁的白月临，叶凌波探了身子将手伸出去，同她松松一握，心疼极了：“你怎的来了？”
春夜的寒气最是厉害，她穿得这样单薄，凉气仿佛从骨缝里钻出来似的，令叶凌波不自觉起了一层小栗子。
周越桃有哮症，闻不得松香，是自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如今她在禁足，吃穿用度亦短缺，又是哪里来的松香？越将离要对付她，竟又拿周越桃作了筏子。叶凌波思及至此，兀自一叹。
周越桃风箱似的抽了两口气，解释道：“我犯了病，皇上解了我的禁足，还派了太医来瞧。”太医退下后，她听闻东暖阁之祸，心急如焚，连夜便跑了过来。
叶凌波捉着她的手腕，以披风包裹住，轻声道：“晓得自己有病在身，便不该乱跑。”
周越桃挣脱出来，死死攥住她，急道：“你同白姐姐究竟闹了什么事？为何……”为何听闻，皇上要摘了她们的脑袋？
她的嗓子带了兵荒马乱的哭音，叶凌波却望着她淡淡地笑了，她往日冷淡又薄情，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一旦她一笑，便似杨柳堆烟，乱红飞花，将炼狱乍然暖作了人间。
她忖了忖，捏着周越桃香囊的底部，以耳语般的低音交待：“阿桃，我闯了弥天大祸，理应担责，若有罪，我悉数认了便是。只一样。”她将眼帘放下来，犹豫又不舍得地往左侧移了移，好半晌才道，“她若是伤心，你千万陪着她。”
她眼里堆着笑看向周越桃：“闲来无事，陪她说说话。阿桃最会念话本儿了，是不是？”
周越桃怔忡地看着她，叶凌波的话语像极了哄睡幼童的成年人，给她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成熟，令她瞧起来同宫中运筹帷幄的大人没什么两样。周越桃的眼皮重重一跳，被针扎似的提了声调：“认什么罪？！为何要认罪？”
她的气管微小又脆弱地一张一合，却追不上她焦虑的情绪，她只得跌跪在地上，扯住叶凌波的袖口，哀求道：“不能认罪，阿羡。”
“我想法子救你们，我，我想法子。”她的眼珠子慌不择路地左右转，最终死气沉沉地暗淡下来，哽咽地自语：“我……我该如何救你们呢？”
她终于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拉着叶凌波，似一只绝望又无助的幼猫。她头一回如此恼恨自己的不聪明，自己陷入越将离的陷阱时，尚且有两位姐姐力挽狂澜，可如今叶白二人身陷囹圄，她竟没有一丁点法子能保住她们。
她吸了一口濡湿的空气，红着鼻头咬牙道：“我去求皇上。”
她原本不愿再到李长延眼前去惹他生厌，可如今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叶凌波皱眉正要开口，便见周越桃安抚一笑，瓮声瓮气道：“你们不知，我同皇上……”她紧张地按了按因饥饿而抽痛的小腹，叶凌波同白月临恐怕不知她同李长延的纠葛，她也羞愤难言，只站起身来将披风裹好，埋头要往外走。
“越桃。”叶凌波抿了抿嘴角，忽然抬头叫住了她。
周越桃回头，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摇欲坠，似被霜打了的娇花，她的面庞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叶凌波只能望见她熬得略微凹陷的双眼。
叶凌波站起身来，认真道：“别犯傻。”
周越桃望她一眼，心神俱动，默了一会子方回头，脚下生风匆匆离去。
第二日巳时将尽，李长延才来甘露殿请安。同贺兰玉欢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便心事重重地坐至一旁，肿着眼皮儿撩着腰间的玉穗儿。
昨夜的喧哗直闹至了宫外，统御六宫的贺兰玉欢却不闻不问，云淡风轻地同他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李长延心里恹极了，他发觉自己仍是如此渴望贺兰玉欢的关怀，此刻的心理同幼时撒泼打滚没什么两样，只想要贺兰玉欢宠溺又无奈地淡笑，蹲在他身旁搂住他的腰，一面替他擦手心儿里的尘土，一面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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