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艳阳天比其他季节的更加可怜可爱，屋内暖暖烘着银炭，炉子上头热着一排香喷喷的烤栗子，连絮蹲在一旁，拿帕子拣了几个，吹去上头的浮灰，指头用力仔细地剥着。
直到李栖梧同顾安陌离开，连絮才明白甘露殿的静与静原来是不一样的。她们在时，那宁静是悠然浅睡的安谧，仿佛小扇扑着流萤一样无声又活络。她们不在，寂然便成了百无聊赖的沉默，似扫帚一声一声扫着积雪般刺耳又孤独。
她将剥好的栗子兜在手心里，一时竟觉索然无味。
院子里骤然响起轻柔的脚步声，踏春似的不疾不徐。连絮心里竟不由得咚咚跳起来，像正正好踏在她心间的阡陌里。
木门被迫不及待地推开，长身少年的玄服金冠在逆光中影影绰绰，连絮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好容易才瞧清了顾安陌含笑偏头的模样。
你可曾见过这样一个人，她与生俱来天然的分寸感，令她行走坐卧皆处在正正好的那一点，重一些疼，轻一点痒，不知是怎样才能练就这样不偏不倚的本事，精准又不过分地捏在你的软肋上，以最柔情蜜意的腔调威胁你，爱她。
直到瞧见此刻负手而笑的顾安陌，连絮才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样的威胁，令她痴了傻了一样只顾笑，满心满眼皆是她。
她觉得自个儿应该抓上一颗栗子，便直挺挺地将手往炉子上搭，顾安陌锁眉轻呼一声，连絮才后知后觉地将火缭了的手指缩回来，在绢子上胡乱擦了两下，站起身来，试探性地喊她：“将军？”
顾安陌“唔”一声，两三步上前来，手仍旧攥在身后，令她瞧起来不似往日的坦然。她的衣裳干净又清爽，带着微微的皂角香，面上匀了一层茯苓霜，白皙嫩泽，唯独眼下有遮掩不住的乌青，连带着眼神亦有了三分醉态似的疲惫。
她带着这样疲惫的眼神望着连絮，连絮脸上臊得慌，闪躲眼神疑道：“将军怎的回来了？”
顾安陌道：“有件事，未办妥。”
她在连絮水嫩的双颊里不敬业地移走了神思，出征了这许多次，她本不是个优柔寡断拉扯不清的人，可这一回不同，她总有些莫名的预感，令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颠来倒去。直到那夜瞧见范媚娘同李栖梧并肩而坐的背影，她发现李栖梧紧绷的背终于稳稳当当地沉了下来，仅仅以右肩轻轻地蹭了蹭范媚娘，却好似靠岸的扁舟一样踏实。
原来从前的无所畏惧，不过是毫无牵挂罢了，原来怀里揣着一个人，便会如此害怕死亡，怕的不是心脏停止跳动，只是怕停止跳动的心脏无法再妥善地将那人收藏。
连絮点点头，竖耳听着，却见她一时恍然无话，便将刚剥好的栗子塞了一个进嘴里，又献宝似的将余下的捧给她，道：“烤得顶香的栗子，将军吃么？”
顾安陌垂头挨个瞧她剥的栗子，圆滚滚胖嘟嘟的，同她的眼珠子一样饱满，又偏头看了一眼她藕削般白净的手指，最后停留在她沾了一点栗子碎屑的嘴唇上。
连絮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探出舌尖，飞快地将嘴角的残渣舔了进去。
顾安陌眼角弯弯，掀唇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将她摊开的手合拢，栗子硌在手心儿，暖乎乎的，痒乎乎的。连絮的耳朵火烧似的红了起来，听见顾安陌道：“我回来一趟不易，只想吃两样东西。”
连絮抬眸，以眼神询问她。
“一样是定心丸，一样是……”顾安陌瞟了一眼连絮湿润的嘴角，摇头轻笑住了嘴。
好在连絮也并未追究，思绪被前半句勾了个干净，问她：“定心丸，是什么？”
顾安陌正要开口，却觉眼前一黑，奔波劳累令她有些眩晕，她晃了晃身子，扶着桌沿跌坐到一旁的矮凳上。连絮心下着急，忙将栗子搁到一边，正想抬手为她揉一揉额角，却忽然腰身一紧，顾安陌将她拉过去拦腰抱住，额头同左脸靠在她的小腹上，难耐地闭了闭眼。
她的金冠正巧搭在连絮的胸前，仿佛在窃听她惊涛骇浪一般的心跳。连絮慌不择路，想要推开她，却听她低嗓轻柔道：“别动，我歇一歇。”
语毕她叹了口气，同她垂落的马尾一样挠得人酥酥麻麻。
连絮果真不再动作，抚摸着她的肩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安陌歇了一会子，才启唇道：“我说，你听着。”
连絮点点头，怕她瞧不见，又连忙“嗯”了一声。
顾安陌轻轻咳嗽一声，道：“其一，你要应承我，我回来前，千万莫要婚配。”
连絮见她认真严肃的模样，只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她此言，不免咯咯笑了出声，大着胆子抬手点了点她的脸颊，问她：“这便是定心丸？”
顾安陌点头，又蹭着她的腰腹摇了摇头。接着道：“其二，你同我，不能做姐妹了。”
连絮点她脸颊的动作顿住，心头的慌乱按捺不住，直引得浑身都僵得似个木人，她咬了咬下唇，将莹然的眼泪珠子止住，反倒是手足无措地安抚起顾安陌来：“我同你做姐妹，本就是不妥当的，你出身贵胄，我却是被爹娘卖进宫的。我那时说姊妹，也不过是顽笑话，你听一听也罢了，实在不必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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