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贺兰玉欢的宫人侯在朝堂外，待一下朝便将顾安陌请去往甘露殿密谈，至日落方归。群臣未敢窥视，但也不免侧目。
如今朝野情势诡谲，原本摄政王同两仪殿混作了一处，正是波澜四起，摄政王座下最得力的少年将军却同甘露殿热络了起来，一时上下如浓雾行军，处处风声鹤唳。
第一日贺兰玉欢同顾安陌对坐饮茶，也不多话，偶然闲谈上一两句，而后便是转脸瞧窗外的天色。
消息传到两仪殿时，范媚娘批阅奏折的笔端停顿了片刻，她未抬头瞧李栖梧的反映，李栖梧只单腿跨坐在她椅侧的扶手上看书，右手一下重一下轻地抚摸范媚娘肿痛未愈的下颌，连道一句“知道了”的兴致也无。
第二日贺兰玉欢同顾安陌风平浪静地下了一盘棋，黑白胶着勉力厮杀，暮色沉沉亦难分胜负，贺兰玉欢将白子悉数搁回青瓷棋篓里，在碎玉似的声响中替顾安陌斟了一杯大红袍。
棣棠的回禀声在两仪殿的温香软玉中显得顶不合时宜，范媚娘歪坐在榻上剥着新鲜进贡的番邦葡萄，李栖梧髻乱衣散地倚靠在她怀里，领口松松敞着，露出一大块微红的肌肤，听完棣棠的言语，她将右腿屈起来，小臂搭在上头，神色怏怏地晃悠着范媚娘身上摘下的络子。
棣棠见二人半晌无言，不由壮起胆子抬头望了李栖梧一眼，却正好撞进她耷拉着的凤目里，那白眼珠印着范媚娘刚剥好的果肉，黑眼珠衬着她微微濡湿的嘴唇，令她瞧起来邪气极了。
棣棠暗自心惊，慌忙告退。
至夜里顾安陌才回了含冰殿，殿内孤灯一盏，李栖梧散着头发披着衣裳坐在榻前看书，顾安陌颇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揶揄一笑：“稀客。”
李栖梧斜她一眼，额前碎碎的头发扫着眼尾，遮了些这几日的骄纵邪魅，倒有几分从前的温厚了。
她刻意在此处候着顾安陌，却见她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便撩了她一眼，又翻了一页书，似闲谈般问她：“从哪里来？”
顾安陌拿眼瞧她，行至桌边自个儿拎壶斟茶，饮了一口才道：“甘露殿。”
这几日旁人瞧得清楚明白，李栖梧自然更是消息灵便，平白问了这一句，想必是有话要说。
顾安陌捏着茶杯候了一会子，却见李栖梧淡淡地提了提眉头，“噢”了一声，便没了多余的话。
生疏同隔阂似一堵墙，昭然若揭地横在李栖梧同贺兰玉欢之间。
顾安陌愣了神，见李栖梧轻轻咳嗽一声，将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拢拢披风道：“早些歇着罢。”语毕她起身往殿内走，顾安陌瞧见她恍惚间望着外头的漆黑深夜眯了眯眼，背影轻轻一晃，而后才垂下头，步履轻轻地离开。
两仪殿的传言甚嚣尘上，连带着传递的字句都滚烫了起来，言官同李栖梧一派快要坐不住，手里的折子删了又添。
贺兰玉欢仍旧不疾不徐地同顾安陌坐到了第三日，她在秋日的暖阳里靠在窗边低头写字，顾安陌便也闲闲翻着书，贺兰玉欢的书册是新晒过的，油墨里有阳光的清香。
瞧完兵书，又翻了几本诗词，顾安陌将书搁下，看向外头的秋千架，蔓藤自绳索蜿蜒而下，爬向厚厚的木板，她想起来前几年李栖梧道兰主子的秋千架绳儿太细，宫里的绳索又不结实，特意同她一起亲拧了麻绳，重新为她扎了一顶秋千。
那时李栖梧蹲在一旁，招手让贺兰玉欢过来坐下，右手搭在木板一侧轻轻推着，仰着脸跟她说话儿，笑涡同挽着袖子的胳膊一样白皙透亮。
顾安陌回头看向贺兰玉欢，贺兰玉欢的眼神凝在纸上，眸光半点波动也无。
顾安陌垂下眼帘，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这个动作似极了李栖梧，令贺兰玉欢艰涩的思绪一瞬便被攫取过来。
“一连三日。”顾安陌看向她的眼睛，问她：“明日……臣还来不来？”
贺兰玉欢的眼神一颤，而后柔弱地垂下睫毛，泪痣似她温声软语中一点倔强的笔墨，她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她要讨的答案，便在李栖梧整整三日的不闻不问里。
顾安陌站起身来，走至她身边，想了想，叹道：“兰主子若要安定人心，臣坐这三日，是尽了本分。可若是想试探阿梧……”
她温柔而怜悯地止住了话头，想来贺兰玉欢应当明白。贺兰玉欢搁下笔，望着她抿了抿嘴角，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贺兰玉欢的失意比任何人都要短，在走出奉书殿时便同卷好的书画一样牢牢封存。这一场不声不响的惊变令她猝不及防，快到尚还来不及厘清里头的种种情由，只足够自己以帝之生母的身份本能地判断了形势——她同尚未亲政的皇帝，都不能失去摄政王李栖梧。
她不能令李栖梧完全站到范媚娘那边，至少不能令朝臣瞧见她同摄政王同盟关系的破灭。李栖梧不管不顾夜宿两仪殿，她便只能靠着往日的情分，声势浩大地请来顾安陌做给别人瞧。
惯会窥探形势的王臣们必定知晓，只要同李栖梧出生入死的顾安陌还与贺兰玉欢交情甚笃，李栖梧同贺兰玉欢便不可能走到对立面。
顾安陌坐在甘露殿，亦是坐在贺兰玉欢同李栖梧党派的中间，似杆上的秤砣一样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不安与猜疑。
贺兰玉欢的沉默停留在顾安陌后半句的怜悯里，那里躺着一些见不得人的情思，好似在提醒她将自个儿陷入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她望着自己执笔的一双素手，眼神涩意令泪痣都有些模糊了起来，她若没有太后的华冠，帝母的尊崇，她若仅仅是因爱而不得而在奉书殿红了眼眶的姑娘，她此刻必定将自个儿的自尊心捧得好好的，回避至一个得体的距离，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妥善安放。
可她偏偏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令她咬碎银牙也要攥住同李栖梧的那点子牵扯，令她只能将从未被糟践的自尊心碾得稀碎，用李栖梧最在意的顾安陌来试探一回。
她想称量她在李栖梧心里的分量，来为她儿子的江山谋一个筹码。
她的笔尖轻轻一抖，嘴唇被抿得发白，同样苍白的还有她抬眸看向顾安陌的眼神，这是头一回，顾安陌从贺兰玉欢的眼里瞧见了难以遮掩的悲决与哀伤，她眼里的井水终于晃荡了起来，却不是惊涛骇浪，也称不上波涛汹涌，只是绵绵不绝地淌出来，连难过也是均匀而柔缓的，好似生怕给旁人或自己带来惊扰。
贺兰玉欢将笔搁下，对顾安陌笑了笑，抬眼看向方才顾安陌瞧过的秋千。
顾安陌忽然便意识到同贺兰玉欢对坐的三日有多么残忍。这是一位皇太后最冷静的三日，也是一位姑娘最绝望的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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