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同蝉鸣匿声一样去了，秋朝同愈来愈高的云朵一齐姗姗而至。永州别院不过住了月余，李栖梧见军□□态暂稳，便同范媚娘拔营打道，踩着季夏的尾声回了京。
大明宫仍旧红墙高瓴，土被朱紫，空气里浮着稀薄和煤炭和朱砂味儿，舆驾浩荡，群臣伏地，百官跪迎，钟声的嗡鸣撞了九下，一下更比一下近，李栖梧听着沉闷的钟声，忽然心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透过鹅黄色的轿帷，隐隐约约瞧见宫门缓缓关上。
她回正脑袋无奈地笑了笑，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她默默地将记时辰的标尺又换作了春夏秋冬。
甘露殿的秋天最是清爽，青竹森森扫着云白的纱窗，后院儿竹林旁蜿蜒而过的小溪裹着微卷的落叶，闲散避世一如它的主人。
李栖梧进院儿时没见着贺兰玉欢，却听喜滋滋的连絮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颤着声儿同她说主子在后院儿竹林溪沟边洗笔。
李栖梧便独自往竹林处去，果然见着一个昳丽的白衣背影独自蹲在水旁，墨汁随着她的动作漫在水里，一旁搁了一坐青瓷笔洗，齐整地插了几根惯用的狼毫。
李栖梧上前去，喊了她一声，贺兰玉欢回头，见她顺着光晕笑着站在不远处，笑容脆生生的，比溪水还透亮些。
她点点头，将手上的毛笔细心地放回笔洗里，才站起来，裙摆微微垂到水边。李栖梧见她没有什么话，有些疑惑，正要走上前去，却听贺兰玉欢略偏了偏头，道：“我瞧瞧。”
她此刻双眸依旧沉静得辨不出情绪，沾了水的手湿漉漉的，随意地端在腹前，说话时指尖略略动了动，让上头残留的水滴落下来。
李栖梧凤眼温温堆着笑，立在原地，展开双臂让她好生瞧了瞧，见她颔了颔下巴，又转了个圈儿，挑挑眉头以示自个儿四面完好。
贺兰玉欢见她仍是一副活泼自在的模样，才莞尔抿了抿嘴，道：“清减了些。”
她在她记忆里还是出宫时的模样，唇红齿白，长身玉立，却不想瘦了这样多，下颌比从前更棱角分明了，突出来的每一寸都是贺兰玉欢的缺席。
贺兰玉欢淡淡一笑，垂眸转过去蹲下，仍旧收整洗好的毛笔，她优雅的脖颈和侧脸似线勾一样纤细，却足够遮掩住她微红的眼圈。
她忽然发现，自己方才有些抗拒李栖梧的走近，她的脚步声，呼吸声，袍角的响动声都真实得不像话，令她辗转反复的忧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后怕猛然袭来，将她击打得溃不成军。
更残忍的是，她的心窍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真相。她派出去的人马在永州韶州和漳州遍寻不获，安阳王一派亦从未停止找寻李栖梧同范媚娘，而她此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笑意安然得好似在提点一种她极力忽略的可能性——她躲起来了。
她完整整地同范媚娘隐藏了这样多的时日，等待安阳王大军压境时恰到好处地出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栖梧同范媚娘的谋算沉稳又成熟，挑不出错来，或许，错的是贺兰玉欢自己，是她被“发丧”二字逼迫得摇摇欲坠的理智，是她荞麦一样疯长的贪心。
她贪心地希望，李栖梧曾顾念过自个儿的忧心。
原来爱情是这样不堪的东西，原来自以为的无欲无求有一天也会开始计算回应的多少。她将笔洗抱了起来，望着溪水里被墨汁晕染的倒影。
原来，贺兰玉欢，也不过如此。
至月末，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原本南边正平乱，不宜铺张，却因摄政王前儿于朝堂上震怒，下令彻查安阳王党羽，一时内外惶惶，为安抚人心，李栖梧便替太皇太后兴了大宴，令王臣诸侯进京祝寿，并借此敲打各地侯爵的忠心。
箜篌拨动，礼乐四溢，兽房悉心调养的仙鹤被放了出来，一步一昂首地踏在御花园里，太监们一半小心地邀着锦鸡，一半将高低错落的花团齐整地摆放起来。
李栖梧刚下了朝，脑袋有些晕沉，一面走着一面同紫檀说话，一抬头却见前方蹲着一个三两岁的小姑娘，穿着略微宽大的宫装，一团青葱地蹲在花圃最边儿上拨弄十八学士。
李栖梧见她竟似要上手采撷，便对紫檀皱了皱眉，紫檀忙上前将那姑娘牵到跟前来，小姑娘见着李栖梧同身后长长列队的宫人，竟也不怯，只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盯着她不说话儿。
宫里甚少有敢这样直视她的，李栖梧觉得颇有些意思。见她独自在此，又穿着地方品级的朝服，想必是哪个小郡主县主祝寿时迷了路，便笑了笑，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仍旧是盯着她，奶声奶气的：“姓傅，叫叶声。”
叶声？李栖梧一怔。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她拧眉，却听得紫檀笑道：“想来家里是个不知忌讳的，这名儿不正是覆了王爷的小字？”
李栖梧闻言莞尔，对她伸出手，道：“倒是有缘分。”
傅叶声瞧了瞧李栖梧玉笋一样的手，又瞧了瞧她的金冠，最后抻头不解地望了一眼李栖梧后头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才握住她的手指头。李栖梧见她冒失，怕无人看顾闯了祸，便一面令紫檀去寻伺候傅叶声的奴仆，一面领着她往含冰殿走：“同本王暂且回殿罢，殿里有新雕的象牙小弓，你必定喜欢。”
傅叶声嫌她的玉扳指有些硌人，便缠着她换了一只手，奇道：“你怎知我喜欢小弓？”
李栖梧摸了摸她的手，笑道：“你指头上有弓弦勒的血痕，本王幼时初学拉弓也如此。”
她抿着嘴，忆着小小的自己。
傅叶声赞同地点头。李栖梧复又将目光移到傅叶声软绵绵的头发上，续言道：“再有，这宫里可不能同本王说‘你我’，得尊一声‘王爷’。”
傅叶声不明白：“不尊又如何？”
李栖梧往身后大气不敢出的时太监瞧了一眼，悄声道：“杖毙。”
傅叶声缩了缩被她牵着的手指，半晌没言语，好一会子才鼓着腮帮子糯糯道：“宫里的规矩这样多，爹爹入京前细细嘱咐了，却总也记不住。”
李栖梧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记不住也不打紧，你总归是要家去的。”
她拉着她，走在暖融融的阳光里，一大一小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又泾渭分明地拉开。
傅叶声仰头问她：“那王爷呢？也要家去么？”
李栖梧眨了几下眼，望着花团锦簇的前路，轻声笑道：“本王没有家。大明宫，便是本王的家。”
傅叶声似懂非懂，眨巴着大眼望着她，她的鼻子高挺，嘴唇薄润，眼里有花朵，云彩，有万里河山，令她瞧起来生动极了。
她紧紧握住李栖梧的手，踮踮足跟，规规矩矩地同她往含冰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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