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灯火通明，李长延坐在紫檀木桌上，皱着小小的眉头，脸色煞白地听辅政大臣商讨派兵急救的安排。
他看了看三位心思迥异的臣子，年迈的上官令扯着脖子的青筋忧心忡忡，向来风轻云淡的苏贯紧张地负手来回挪着靴子，他们担忧的是同一样，却是为不同的人，在这样紧急的时刻，李长延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立场，他们跪拜他，赞颂他，心里臣服的却不是他。
与二位老臣不同的却是年轻的孟元，他神情镇定地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同李长延对视了一眼，而后将茶盏放下，余光有意无意地瞟向珠帘后的贺兰玉欢。
李长延望着从得到消息后便一言不发的贺兰玉欢，他清楚地瞧见了她冷月般的脸庞是怎样惨白地失去了脸色，明明是在望着自己，那眼神的慈爱却空洞而匮乏，满满当当的都是对千里之外的惊惧。
是惊惧，并且是李长延头一次从自己母亲身上瞧见了这样失态的惊惧。
他便忽然在这样的惊惧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心思，他想，若是皇叔同范媚娘自此就回不来了，他的母亲眼里便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也用不着以手边的玉玺来给自个儿的话语烫金镀银了，他往后便是——普天下真正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他用了“真正”这一个词，好似连月来尝到的权力滋味终于生长出了什么果实，尖锐却残忍地在他心里试探着。
他总是在模仿皇叔，他亦渴望成为真正的皇叔，落字千金，笑定朝纲。
他在龙椅上不安地动了动，他被自己这样阴暗的想法硬生生惊吓得厉害，他本能地咽了咽唾沫，转头去看贺兰玉欢，他害怕，怕自己的母后发现他竟有这样不堪的想法，甚至连自己都害怕发现心底有这样肮脏的心思。
他忽然便很委屈，他为何要做这劳什子皇帝，做得连他自个儿都害怕。
他心情复杂地埋头翻着手边的书，像是渴求什么似的一言不出地迅速找寻着，翻一页，他的思绪便凉一寸，而后他用渐渐长成的手将书本缓慢地合上。皇叔对他说，学史以明智，为的是“前车之鉴”这四个字，可皇叔啊皇叔，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你同朕说，这累累史册，千秋万代，何曾有过皇帝同摄政王的两全法呢？
他恨皇叔将他教得过于聪明，更恨皇叔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事情，还毫无保留地令帝师教给他听。他忽然发现，比起他的感受，李栖梧更在意的，不过只是让他做一个——好皇帝。
他咬住嘴唇，习惯性地按住手边的玉玺。
玉玺冰凉的触感让他渐渐回了神，他在大臣快速的辩论中回了心思，他自我安慰地缩了缩脊背，遑论他自己复杂的情绪，他亦不能失去李栖梧这一倚仗，他只是一只雏鸟，羽翼未丰，势单力薄，他不能也不敢失去她。
他将手从玉玺上缩回来，用力抠着指腹，而后溺水求生一样握住，他想起当年李栖梧握着他的手带他一步步踏上龙椅的样子。
若是可以，皇叔，你能不能牵朕久一些，再久一些？等朕做一个好皇帝，也寻一个两全法。
珠帘一响，几位臣子的话语霎时安静下来，李长延听见坐于珠帘后的贺兰玉欢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不同寻常的哑，她说：“永州。”
凤字营来报，东边被截，李栖梧一行人多半只能往西北走，方能绕道回京。西北处与漳州相近且最为可靠的，唯有张潜将军的永州。
诸人一愣，听见贺兰玉欢以单薄却坚定的嗓音缓缓道：“从永州调兵，沿山脉往韶州一带搜索。”
辅政大臣略思索了一会子，起身拱手称是，领命后迅速退下发布指令。贺兰玉欢转头望着外头不见天日的月色，抓着裙摆的手握了又放，她同李栖梧这点心照不宣的关联，但愿仍在。
野外的夜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仍有鸟兽虫鱼的热闹，倒比宫里头的死寂要强上许多。
李栖梧同范媚娘对坐在火堆旁，歇着跑了一日的疲乏。再在野外过一宿，明儿正午时分便可至韶州城门，这路上耽搁了一些，不知顾安陌是否在城门下候着，又不知韶州此刻境况如何。
她将饼子烤熟，以清洗过的荷叶包着递了一块给范媚娘，范媚娘将荷叶瘫在膝盖上，撕着饼子矜持地吃。
李栖梧见她总是吃得如此优雅，十分有意思，便眼里纳了笑，将水囊翻检出来递给她。
范媚娘发现李栖梧这几日笑容比从前要多上许多，笑起来也是眉目清朗的样子，不似从前在宫里，眉心总有一分半分褶皱，她于是接过水囊道：“你在这山野，倒是比在宫里自在。”
李栖梧双手交叠在脑后，躺下望着漫天星辰，听着耳畔的蝉鸣知了，嘴角掀起来，说：“从前在蜀郡时，更是自在。”
她的语气很轻松，却暗藏了一些回不去的怅惘，她张了张口，吸了一小口气，又看向并足端坐的范媚娘，道：“宫里头人多，却总有些……孤独。”
她难以准确地形容那样的感觉，不是如履薄冰，也不是勾心斗角，只是一种与日俱增的孤独。那孤独还十分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写在每个人脸上，好似你若不想要它，你便十分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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