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将散未散，令宫殿的屋檐滴水成烟，如梦似幻。三更天，范媚娘还未休歇，只拿着一卷书倦怠地看，上官蓉儿同往常一样伺候她换过寝衣，将如瀑秀发从纱衣里度出来，那头发蜷在范媚娘衣裳里一会子，便带上了暖香。范媚娘的头发同李归月的也是不同的，她的诱惑感刻到了骨子里，连发丝都有想令人一亲芳泽的生命力。
可是上官蓉儿如今更舍不得的，却是李归月的，它如主人一样，直白，干净，横冲直撞，发梢却松软温顺，像她望着她时佯装倨傲又含羞带怯的目光。
范媚娘眼神在看书，余光却在打量上官蓉儿，自入宫以来，她从未以这样僭越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依恋却残忍，甚至还有一点精心克制的怜悯。
上官蓉儿跪坐在地，轻轻揉捏范媚娘的小腿，手指起起落落的，令她的呼吸也不大顺畅，怔忡了半晌，她忽然道：“如今虽然开了春，夜里却仍旧寒凉，主子素来贪凉，夜里却也不好饮过多凉水。晚间若是要起来找东西，也千万唤人先点灯。”
范媚娘懒怠到骨子里，时常半夜醒来想找个什么紧要的东西，总是不欲大张旗鼓叫人备着灯盏，只自个儿就着月光翻找，有时是别的倒罢了，有时却是书卷里的一段话，她便总靠在窗边，在夜色底下瞧。
范媚娘听了上官蓉儿的话，早有预感似的将书放下，搁在膝盖上，指头一下一下地在书页上轻轻敲。
上官蓉儿顿了顿，呼了一口气，又笑道：“棣棠入宫以来，奴婢试探过几回，她虽莽撞，人却牢靠，若是调/教得宜，往后事情交一些给她，主子也可放心。”
范媚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娇美的唇线不上不下，唯有下颌轻轻收了收。
上官蓉儿知道她恼了，即便她一直没有抬头，她就是如此了解她，普天之下，恐怕再无人像上官蓉儿一样了解她。
上官蓉儿眼底的泪光渐渐堆积起来，含在恭敬的瞳孔外边，令她瞧起来仿佛终于同范媚娘之间有了一些主仆之外的关联。她将一袭动作缓慢地做完，而后后退两步，向范媚娘规规矩矩地叩了一个头。
她的额头贴在地面，合起的双眼将泪水包裹住，叩头的动作轻柔却坚定，像在范媚娘心上轻轻地磕了一个角。
范媚娘以不咸不淡的目光整整瞧了她半盏茶的时间，而后才微微一笑，眼里的波光似被揉碎了，在月色里孤独又凛然。她用惯常教导她的语气说：“哀家同你说过多少次，跪下之前应当先将裙子撩起来，才算跪得漂亮。”
她望着上官蓉儿的头顶，笑着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惜哀家讲的话，你没记住的，也不止这一样。”
她将书放在桌面上，慵懒地偏头揉着脖颈，越过她跪着的身姿，往床边走去。
她的衣角不经意地拂过上官蓉儿的脸颊，好似抚摸着年少初进宫时来到她身边的懵懂少女。
这依旧是一个不眠夜，上官蓉儿衣裳也未解，倚在窗边望着月亮，月色如此孤寂，令高处不胜寒的两仪殿也显得凄清了许多，她抚摸着手边被摩挲了多次的信函，里头桩桩件件都是她细细写下的，她想了想，终是决定不再递出去，便将它放到银炭烘着的火盆里，火舌一下子蹿起来，又极快地熄灭了。
那火舌吞噬的是一场少女绮丽的华梦，梦里曾有一个百媚千娇的身影，可是许多话，在多年前梦里见到时，她都没有说。
如今更是不必说。
门外响起轻轻的扣门声，将上官蓉儿的思绪牵引回来，她警觉地抬头，眼见火盆里的灰烬不再翻滚了，才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竟是穿着青黑色斗篷的紫檀，她仰头灵犀地望着错愕的上官蓉儿，而后恬淡一笑。
上官蓉儿将她请进来，拎起茶壶为她倒水，紫檀一面搓着手哈气，一面说：“不必了，紫檀不过两句话，说完便走了。”
她埋头将腰间塞着的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抽出来，在手里捏了一捏，而后送到上官蓉儿手里，软声道：“这是苏家的令牌，大人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拿着令牌上苏府去。”
上官蓉儿的眉头皱起来，她望着那令牌，又看一眼坦荡微笑的紫檀，含冰殿怕是猜想到她的动作了，她有些紧张，更有些不解。
紫檀却笑道：“紫檀曾说过，紫檀承了上官大人的情，会念着大人的好。”
上官蓉儿蓦地想起从前在安寿殿公主罚跪时，紫檀说的那一袭话来。
她望着紫檀和顺的笑容，一时有些语塞，又听紫檀笑道：“更何况，日后若是有需要大人相助的地方，紫檀也好开口了。”
上官蓉儿将令牌握在手里，摇头道：“你今日既送我这个，便知我今后怕是没什么你用得着的时候了。”
紫檀却通透一笑，温声道：“山水有相逢，人生际遇，谁又说得明白呢？”她说完，福了福身子，裹着凉风又去了。
含冰殿的夜比其他地方要暖一些，李栖梧蹲在暖炉前，伸长了十指慢慢烤着，暖光将她的脸庞晒得烫烫的，似发了烧一样热。
门帘一响，却是换了宫装的紫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见李栖梧还未安寝，她有些惊讶，却极快地收敛形容给李栖梧问了一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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