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蓉儿自十一岁起便跟了范媚娘，几年来从未见过范媚娘发这样长时间的呆。她右手格着饮足了朱砂的狼毫，皱眉望着笔尖，却迟迟落不下笔。饱满的朱砂摇摇欲坠，最终滴在奏折上，她眼瞧着朱红的颜色愣神片刻，才将笔搁在鹿角笔架上，眼神移向上官蓉儿研磨的手，葱根似的手指水粉的指甲，在晨曦的光影中细腻得晶莹剔透。
有宫女呈了杏仁佛手上来，上官蓉儿搁了朱砂墨，敛袖上前，净了手接过青瓷小碟，亲手为范媚娘奉上。
范媚娘的眼波随着上官蓉儿一双手的动作起起伏伏，若有所思地停在她捧了糕点的指尖。
上官蓉儿有些疑虑，见范媚娘无话，便遣了送吃食的宫人，将手上的碗碟搁在一旁，正想回到范媚娘身边伺候笔墨，却终于见着范媚娘的双眼悠悠地凝了神，朝她伸出手。
上官蓉儿乖巧上前，将自个儿的右手递过去，搁在范媚娘掌心。范媚娘五指一动，将她的一双柔荑握住，拇指从手背细细摩挲到指腹，又将其翻转过来，轻轻揉捏着掌心的纹路。
上官蓉儿见着她皱眉恍惚的神色有些不解，便抬头轻声唤了一句：“主子。”
范媚娘似是终于回了神，眉头的沟壑却又深了些，她一手把玩着上官蓉儿柔弱无骨的十指，一手撑着额头，忽然扬了眉头，似在感叹，又在自语般轻笑道：“这样的手，该不该长在男子身上？”
浅浅的话音落幕时，她的肩窝似乎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被玉雕般动人的指尖轻轻滑过的颤栗。沿着那双手是弧度精致的小臂，瘦削的肩膀，然后是纤细的脖颈，白得近乎透明，能依稀地瞧见肌理里泛青的动脉。
只是，尽管她瞧不分明，却也觉得过于光滑了些。
并且，她的怀疑其实是从李栖梧拉下第一根绳结时开始的。一个表情青涩到从未经人事的男人，对解衣手法如此熟练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的神思被上官蓉儿的轻语打断，她垂了眼睑，见上官蓉儿依旧跪在她跟前，阳光从窗棂里透进来，斑驳的光影打在她半边侧脸。上官蓉儿见她回神，眯了眯被朝阳晃到的双眼，又瞧了瞧窗外，才转回头轻声笑道：“主子，今儿的日头出得好。”
范媚娘似乎也被照得眯了眼，随着她的视线往窗外瞧去，一夜风雨后，新升的红日似被好生洗刷过，散发毫不客气的光芒。范媚娘似乎疑惑地拧了拧眉，片刻又舒展开，并且舒展得比以往更惬意了些，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兴味十足地偏头问上官蓉儿：“王爷何在？”
李栖梧起得迟，此刻披了衣裳跨坐在回廊下随手喂画眉，背后单薄的脚步声掩在画眉叽叽喳喳的学舌里，李栖梧将指头上剩下的鸟食递上去，头也不回地笑道：“安陌你瞧，本王这只画眉可比你兰主子殿里的机灵多了。”
脚步声停在离李栖梧半步远的地方，暖香袭人，李栖梧只觉不对，还未转过头去便听得范媚娘的话语先至：“机灵不机灵本宫是不知，只瞧出养得肥了些。”
李栖梧转头看清来人，呆愣片刻，复又冷笑着拢了拢外裳，拍拍手掌上残留的渣粉，起身往内殿走：“皇后娘娘竟也有忘了礼数的时候。”
一大早的好心情被扰，又听得范媚娘的脚步声跟了来，李栖梧着实想直接掩门道一声关门谢客。出乎她意料，范媚娘却不如往常一般寸步不让地唇枪舌剑，只含笑拿眼瞧她，眼神里不似往常的风情万种，倒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通透意味。
李栖梧被这样的眼神瞧着，心里愈发不自在，咬了一口新上的芙蓉糕，又不动声色地将衣裳拢得紧了些。范媚娘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了，也不说话，跟着她拈了一块芙蓉糕细细品尝起来。
李栖梧眉头深锁，半晌参不透她的举动，清了清嗓子正要扬声唤周安陌，却见范媚娘潇洒地拍了拍指缝的残渣，眼瞧着她含笑道：“王爷来了这些时日，正经却是本宫头一次同王爷品茶汤话家常。”
谁要与你话家常。李栖梧一口茶哽在喉头。范媚娘也翻了琉璃杯亲手为自个儿续上一杯，茶水泠泠落入杯底，细小的雾气升腾的瞬间范媚娘开了口：“也未听王爷提及摄政老王爷，不知老王爷身体可还康健？”
李栖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乍然听她提起父亲，本能地想起进京前卧床的父亲强撑着殷殷嘱咐的模样，面容被刀刻般的皱纹磨了一半，又病势掩了另一半，可当年英武铁骑的风姿却依稀在眉间。李栖梧心里不受控地叹了口气，却仍旧拿波澜不惊的语调回范媚娘：“劳娘娘记挂，老王爷虽小染风寒，精神却尚好，并无大碍。”
对面的人岂不知这是实打实的假话，若摄政老王爷尚存精骨，又如何放心将天下大势交给年纪轻轻的李栖梧。
范媚娘却无心拆穿她，只将笑意又扩大了些：“如此便好。虽王爷领命入京，难尽孝道。想来有朝阳郡主侍疾在侧，老王爷也应当心怀安慰。”
李栖梧原本正转眸看向窗外，听得她的后半句话，心下竟止不住咯噔一声，手中的茶荡了一荡，又被她牢牢紧握掌中。
她扯了扯嘴角，面色如常地回头，眼见范媚娘笑意融融的桃花眼，耳后的寒毛竟不由自主地竖起，胸腔的不安越扩越大，她却噙笑盯着范媚娘一字一顿反唇道：“朝阳郡主的封号，皇后娘娘不应当有所耳闻。”
为保李氏江山命脉三十万兵符的稳妥，长康一脉的宗室玉牒皆由先帝和太后亲掌，摄政老王爷的嫡亲儿女，旁人根本无从探知。
范媚娘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绾了绾鬓间的落发，风轻云淡地解释：“本宫初入宫时，曾听太后娘娘闲话，无意提及从前在山中礼佛时随侍的朝阳郡主。”范媚娘的笑意渐深，“本宫当时便心下疑虑，王公贵族中，从未有郡主封号朝阳。”
李栖梧掌心出了汗，凉津津地贴在杯壁，她将茶杯在指间缓慢地转，滚烫的茶水一点点变凉。
“后来本宫细想，”范媚娘的丝绢掩了嘴，杏眼飞扬，“蜀郡的郡主，又未见封号的，唯有王爷……的姊妹了。”
她切切笑语说完，转头看向破云而出的红日，低声道：“同一众公主端恭柔良的封号比起来，朝阳一名……”
她停了下来，见李栖梧饮茶的手一顿，才将笑容漾开：“最是好。”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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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出自《诗经·大雅·卷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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