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胡一缸身材庞大，站起来像一座山，坐下来像一尊佛。他目中无人，众人却都在偷眼看他，越看越稀罕。这人肚大如缸，也像缸一样能装。长安壮劳力一顿只能吃两个的火烧，眼睁睁看着他囫囵吞枣般吃下十个。喝起酒来更如老牛饮水，不喝饱不撒槽，一口气连干十几碗后，还能继续吃火烧。这时就不是囫囵吞枣，而是两口一个，耸动着腮帮子呱呱而嚼，分外得孔武有力，同时圆睁的双眼如铜铃般炯炯有神。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对坐的绿衣人却不以为然，一边小口吃饼，小口喝汤，一边斜眼瞅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他施礼。
胡一缸道：“干吗？”
绿衣人道：“求求你，吃相太难看。”
胡一缸哈哈大笑，声震屋宇。绿衣人懒得理他，坐下来继续吃饼。吃一口饼，喝一口汤，再喝一口酒。吃一口饼，喝一口汤，再喝一口酒。胡一缸也斜眼瞅他。
绿衣人道：“干吗？”
胡一缸道：“你是女人吗？”
掇头仙的诸位君子心想：得，这俩人像冤家对头。大家都以为此时瘦子定会愤而撸袖，就此吵上一架。那曾想绿衣人只是呵呵一笑，拱拱手说一声多谢，便继续吃饼喝酒，不再搭理胖子。
在座的如果有山西色狼，也一定会赶紧过来跪下磕头。因为这个绿衣人祖籍府石州，叫叶游圣，外号夜游神，曾经是太原一带最有名的采花大盗。翻墙越瓦，如履平地。但后来采花采到了练家子，被人家用玉指神功弹了要紧处。这一弹，不但弹出功能性障碍，还弹出一场相思病。那姑娘英姿飒爽，叶游圣爱上她啦。自此改邪归正，多次追求姑娘无果，这位叶先生愤而执笔，拜大唐文学家张鷟张文成为师，以《游仙窟》为榜样，以夜游经历为灵感，写起了言情小说，终于成为一代名家。这人有点阴郁，胡一缸看不惯他。但这两人为什么走到一起，又为什么共抬一口棺材，目前还是个谜。
叶游圣不理胡一缸，胡一缸却偏偏要理他。一会口无遮拦地问候他十八代祖宗，一会又关切地询问：说说以前的经历呗，天天那么采，老二就不累吗？现在的老婆也是采来的吧？感情还好吗？叶游圣表面哼哼哈哈，心中大为光火，直至衍生出对社会的不满来：妈的人一辈子谁还没有个历史污点，就那么一点鸟事，别的看不到，就看到张嘴了。人总得有个成长过程，就不能体谅些嘛！这死胖子也是，揭人不揭短，聒噪无礼，等办完了今日事定要好生整他，先抽筋，再剔骨，最后把那猪嘴用麻线缝起来。那胖子混不吝，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已被肢解，除了口无遮拦，只是一味灌酒。山东人酒量也是奇大，一坛酒不够喝，眼望见底，又是“呔——”地一声巨吼，呼唤小二再来一坛。
两人在这胡扯，有些话旁人能听到，有些话旁人就听不到，因为这时掇头仙又恢复成嘈杂声一片。叶暖轿与鱼仙客今日要在此相会的事情，在座的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所以有些人来，有些人走。这个时候正午过去了一半，约会的人一个没出现。雁秋容曾经问楚匠花，这么大的两个人物要来咱们掇头仙，就不需要提前清清场吗？楚匠花告诉她：无妨，顺其自然，在自然中发生，在自然中结束。但我们又知道，他的说法不准确，叶暖轿今日可安排了他终极体验——杀老鱼，血溅掇头仙——杀人的事情怎么能算自然呢？
经历了那天晚上，楚匠花与叶暖轿的关系就有些微妙。明明是叶暖轿睡了他，他却好像做了一次贼。等到第二天醒来，他还有点羞答答的，面对叶暖轿火辣辣的眼神躲躲闪闪。直到提起杀人一事，才悚然一惊。这个时候两人之间就不像是一场游戏，而是有所图谋。当然，游戏也好，图谋也好，都只能算是插曲，爱情还是主旋律。关于爱情，叶暖轿告诉他，真正的爱情是一种敢于与苍天为敌的纯粹。照他的理解，这种纯粹无非就是梗起脖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条道走到黑——那不成了执迷不悟了嘛。但叶暖轿是非凡之人，不可能执迷不悟，所以楚匠花想来想去，终于把其中逻辑想通：假如爱情比天大，爱情无限美好，那么为了爱情而杀人就是替爱行道，非但算不上执迷不悟，反而是大彻大悟。想通了这点，就越发觉得叶暖轿不是一般人，因为她的确说过替爱行道这句话。但他又不得不在潜意识里心存疑惑：这个爱的道到底是个什么道呢？不管怎样，后来他正面回应了叶暖轿：杀。扬州女神在绽放自我时，散发出了孤傲人间的气质，而他像蝶恋花一样深深迷恋这气质。又因为爱她，他突然再次想通，在他与她的世界，爱的道就是抛开一切，让荷尔蒙自由沦陷和荡漾。火辣辣、可用来点火的眼神就是道，一语千年、心心相印的感觉就是道，肉生肤发、横扫世间庸脂俗粉的体香就是道。这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其实什么道不道的，楚匠花这完全是为爱迷失。他从一种执迷不悟走到了另一种执迷不悟。他的“爱情比天大”的假设根本不成立，所以是在用虚假的命题推导虚假的结论，纯属自欺欺人。我们知道，真实情况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爱情只能算是可有可无的小甜点，其他什么也左右不了。没办法，那个时候的人就是那么纯粹，不愿用辩证法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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