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我就想起1995年10月25日,我参加北大接待香港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他捐资100万港币支持北大做国学研究,北大授予他名誉教授,并请他作演讲。这个人文章、小说写得文采飞扬,非常好,但他不善言辞,讲话不紧不慢、结结巴巴的。正是他开始时不紧不慢地讲了四句话,让北大学生掌声雷动。他怎么说的呢?他说前两年他到兰亭去。兰亭是什么地方?王羲之的家乡。王羲之何许人也?书法家。“书法家”太轻了,是“书圣”,以后不要说书法家,要说书圣。金庸是名人,到兰亭后,公园负责人摆好笔墨,请他无论如何得留下墨宝。金庸说,在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不敢写字。后来又到了成都的杜甫草堂,杜甫是何许人也?杜甫是诗圣呀。草堂主人让金庸写几句诗,金庸说,这里是诗圣杜甫流寓住过的地方,我怎么敢在这里写诗呢!金庸讲完这段之后,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当时只想起三句话,第一句话是:“班门弄斧”;第二句话是:“兰亭挥毫”;第三句话是:“草堂赋诗”;今天到北大来演讲,我忽然想起第四句:“北大讲学”。学生们掌声潮起。
由于我担任《北大学报》的主编,在每一期的末尾我都写一篇小文章,今天发给大家的就是最近今年第三期上刊载的。在第一期上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弄斧敢于到班门》。文章发表之后,有人告诉我,20多年前,华罗庚先生持有同一观点,但我肯定没看过他的文章,这是想到一起去了。文章的第一个意思是,不敢与高手较量永远成不了高手。还有一个意思,我想华罗庚先生一定没想到,这个观点是班门的堂主鲁班要敢于欢迎天下人到他门前来弄斧。这样不但可以使你的技艺更加精益求精;而且主要是,如果你的技术、你的技艺非常好,就要广泛地传播社会,广泛地造福民众。如果一种本领,一种技艺,不能广泛地造福社会,造福人民,它就一文不值。我这不是空话,不是大话,而是发自内心的。哪个人可以离开自己的祖国,离开自己的民族呢!
李白的诗歌第一个风格就是豪放飘逸;这是他的主体风格。这可以借用杜甫称赞李白的两句诗来概括:“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的诗写好之后,鬼神也为之感泣。李白的夸张令人难以想象,可以把大的事物夸张到非常小,如“黄河如丝天际来”。也可以把小的东西说成非常大,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鲁迅先生说,这夸张得好,因为燕山(即北京)有雪,夸张必须有真实作为基础;如果说是“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不是夸张,而是荒谬了,因为广州压根儿没有雪花。又例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谁都知道谁的头发都不可能有三千丈这么长。但这是最好的夸张形容句子,设想一下,如果说“白发三尺长”,就不是李白写的句子,永远不能激动人心,尽管那样更接近现实。
李白的诗歌豪放飘逸还在于他喜欢写高大的,壮美的,飘飞的,流动的事物。大的如写大鹏鸟,写雄鹰,写骏马,写高山,写飞瀑,写宝剑,写黄河,写长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雄鹰、骏马、大鹏鸟本身就很有气势,加上李白夸张手笔就更加有气势,更加豪放飘逸。如果不写大鹏鸟你写麻雀,那么怎么夸张也不会有气势;你不写千里马,而是写老鼠,怎么写也不会有气势。
象就是物象,一旦进入诗歌就成了意象。李白在写意象时,喜欢写高大的,壮美的,飘飞的,流动的。大家记住,飘飞的、流动的意象更能引起审美的兴趣,具有更强的感发人心的力量。李白一张嘴就说:“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连峰去天不盈尺,孤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他喜欢这种飘飞的东西,这使得他的诗歌豪放飘逸。这是他的主体风格。
对一般人来说,有一种风格就很了不起了,李白的诗歌还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那就是清新自然。把豪放飘逸和清新自然统一在一个人的笔下,是非常难得的,李白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后来的苏东坡也是一个。李白的清新自然风格可以用他自己的两句诗来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就是荷花,出水芙蓉,天然之美,她的美不用“淡扫蛾眉”,也不用“浓施粉黛”,内质的美是最美的。李白这类诗最典型的就是《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20个字,不论是老人读,还是小孩读,读出来都让人感到那么清新,让多少人引起共鸣。从唐代开始,多少炎黄子孙,在千千万万的情况下,有着千千万万不同的思念家乡的情怀,但都可以借助于这20个字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就是这20个字的伟大之处。好的诗歌永远不是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反过来,晦涩难懂的,永远不会是好的诗歌。好的诗歌是“到口即消,味之愈长,历久弥新”。诗歌写得越具体,包含的内容越狭小,越不能引起更多人共鸣。设想一下,如果李白写的是“低头思儿子”,这样具体,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共鸣了。我在日本讲学两年,让日本学生背唐诗,一年讲下来,每个人都能背出来的,就是李白这首《静夜思》。一首诗歌,读了之后让人忘不了,永远记住,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什么人教的,什么时候开始背下来的,其他诗都忘了,惟独这首诗歌忘不了,这就是一首好诗,具有巨大的感发人心的力量。四年以前,2002年,香港城市大学校长张信刚教授来北大,和我们一起讨论大学生的素质教育。他先发言说,现在香港年轻人知道中国传统文化太少啦,一问他们会背古诗吗?他们一张嘴就背:“床前明月光……”他的意思是说学生知道得太少了。后来我在发言中说,张校长说出了问题的一个方面,但问题另一方面还在于,能够记住这20个字的,就是中国人。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烙印,而且深深地烙在他的骨子里、融在血液中。张教授亦赞同我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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